一诺:中国的教育,需要回归常识

2018 年 10 月 24 日

题图:一土在故宫的开学典礼。

《开学第一课》,缺的无非是常识。

什么是好教育?

我自从做了妈妈,后来又涉足教育,就一直在思考和探索这个问题。

就像学所有东西一样,一个人形成自己观点,是经历了三个阶段的。

一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就是觉得好像没啥复杂的啊,这么多专家,研究,这么多学校,什么是好,标准不是很简单么?

后来到了第二个状态,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开始学习,看各种书,开始深究,发现很多我们自以为的,事实却并不是这样的。

今年二月份第一次去芬兰,在这个被全世界教育者视为“圣地”的地方,又发现好的教育其实很简单。于是就到了第三个阶段。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为什么说好的教育体系其实很简单,因为无非是回归常识,或者说是“第一性原理”。

如何才能有好的教育体系呢?无非四条。

1)优秀的人愿意从事教育行业;

2)有教师培养体系,使得优秀的人可以得到以实践为导向的教育,然后投入教育实践;

3)因为教育不是生产,是生成性的,所以教育和学校体系需要高信任,低管控,多元化,让教育者可以成为有效的创造者;

4)社会资源可以有效地进入教育,让社会的先进认知和基础教育结合,才能真正培养面向未来的人才。

因为教育是公共事业 ,所以上面这个体系建立的基础和前提,是政府真实有效的投入和政策保障。

我们论投入,其实并不太差。中国的教育投入是 GDP 的 4% 左右,芬兰是 6.8%[1]。但是论效果,差得远。为什么呢?我想我们的问题,是没有在上面几条根本问题上进行深入思考,把心思都花在了不该花的地方。

这次被全民吐槽的央视《开学第一课》,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洋相,是因为各级部门想的不是传递的实质信息是什么,而是在想如何用形式主义的方法搞管控(看电视拍照,要求写读后感)

央视想的不是我如何用这样一个国家级媒体平台推进教育进步,而是想所有学龄儿童的家庭被要求必看,我可以用这个去谈多高的广告费。谁愿意出这么高的广告费呢?那必然是要在孩子身上赚钱的这些“教育公司”。教育公司,想的也肯定不是如何推进教育整体进步,而是这是太大的一个商机,我如何捞一把抢到一块肥肉。可以想象,在这个《开学第一课》的筹备阶段,为了在这 13 分钟里亮相,多少企业抢破了头。

转看芬兰,绝大部分是公立学校,但也有私立学校,我就问,私立学校的学费是多少呢?人家很不解地看着我。说私立学校对学生也是免费的啊!政府是给办学人钱来办私立学校,受教育是所有孩子的权利,不能对孩子收费的。

但在中国,大家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教育已经成了巨大的生意机会。所以大家看到的新闻是某某1对1联合 CCTV1 精彩呈现的《开学第一课》,明明是某某1对1花了大钱赞助,新闻稿上写的竟然是“与《开学第一课》联手,是某某1对1积极承担社会责任,传播优秀教育理念的体现”[2]。好像他们做了多大牺牲在“承担社会责任”做公益似的,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对比芬兰的休息时间,孩子在外面玩儿。

其实 8 月份还有这样一条大新闻:上海市教委与某未来战略合作。上海市教育委员会(以下简称“上海市教委”)与某未来宣布围绕“教育信息化 2.0 建设”进行长期战略合作[3]。

一个教辅机构和倡导减少课外辅导的教委长期战略合作,是什么逻辑?如果不是利益,是什么呢?

还有我吐槽过的“哈佛北大精英”创立的“精某教育”赫然在三号航站楼做满了广告。北大是什么,国之重器!如果还去了哈佛,回来不是想的怎么改变世界,推进教育变革,而是搞 1:1 辅导的生意,还气宇轩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让人实在无语。

这次福布斯搞的“30 under 30”(30 岁以下 30 位俊杰榜单)评选了 600 多人[4](这也是个笑话,也说明这评选没啥意义)。其中教育板块入选的就有这个精某教育的总经理,有意思的是,评选人之一就是精某教育的董事长,基本的避讳  — 利益冲突(conflict of interest)都没做 ,觉得遮掩一下也没必要了,作为一个企业人,职业操守在哪呢?。

这里要声明一下,我和上面这些公司没有任何关系。作为一个社会人,看到这样的现象,实在觉得可笑而已。

偏离常识,最亏的是谁?

我不仇恨商业,商业的本质就是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但教育是个公共服务,这些乱象的出现,是因为我们的导向 — 都把教育做成生意。而退一步看,其中最亏的,其实是政府

为什么呢?首先政府投入大量资源培养师范生,进入公立体系。因为体系自身的问题,这些老师成为各种教辅机构的雇员。所以国家的师范体系是给这些企业免费培养人才,这一方面造成公立体系人才缺口、压力巨大,另一方面,这些教辅机构生意越来越大,某未来的市值早就超过了千亿,还一直在涨。这还没完。因为这种教育困境,靠机构的辅导班,是培养不出创新型人才来的,我们缺芯片,需要产业升级,其中需要的人才,因为自己培养不出来,要花大价钱挖,或者花更大价钱买技术,又是一笔巨大的投入。里外里,政府亏大了。

而最终教育不好,误国误民,出现的问题,还是要政府买单,就不知道亏到哪里去了。

所以教育不好的后果,从小里讲,是我们的孩子没有受到与这巨大的资源投入相对应的优质教育,成就有成效的人生;往大里讲,是造成巨大社会投入背后的低成效甚至是浪费。看看美国、芬兰的孩子们受的教育,把他们八九岁孩子可以做的事,和我们同龄的孩子比,结果一目了然。凡是对中国有感情的人,很难没有危机感。

我就讲一个小细节,芬兰的课间休息时间,教学楼是要锁门的,所有的孩子,必须出去在外面跑。芬兰的学校并没有 200 米或者 400 米跑道,这要按照咱们的办学要求,都是不符合办学规定的,但他们的学校可以设计大量的体育活动,孩子非常活跃和健壮。

芬兰的课间休息时间,孩子在外面玩儿。

而我们正相反,一方面要求有漂亮的跑道,一方面要求孩子课间不许下楼,甚至不许跑。大跑道孩子根本很少用得上。一个是逼你跑,一个是禁止你跑,这样截然不同的条件下培养出来的同龄孩子,以后谁更有竞争力呢?如果教育不改,长远来看,不夸张地说,会葬送国家和民族的未来。

当然我知道,国内的学校不让孩子跑,是出于安全考虑,一方面我们孩子多,另一方面,如果孩子真撞到了,的确会有家长投诉,所以对学校来讲,那就干脆不让你跑。

但跳出来看这个解决方案,是不是思路很可笑?因为我们无法解决自己成人体系的问题,导致的结果就是我们在孩子在最应该奔跑打闹的年龄,禁止他们跑。类似这样的死结,在教育里有太多。出现一个问题打一个补丁,最后学校成了一个怪物。

解在哪里?

看中国的教育,各种盘根错节,利益纠葛,往往让人有巨大的无力感。但偶尔喘息,有时候会想,其实搞好教育也不难,无非是要回归常识,回归本质。需要顺着这个思路解扣,那就追问一下本质和常识。

首先,教育的本质是什么?

教育的本质,是让每一个孩子找到适合他的生命成长方式。

所以家长和成人要做的,不是灌输者、服务购买者,而是成为赋能孩子的生命教练。

那什么是好的学校?

好学校,就是让学习有效发生的地方。所以什么样的学校是好学校?其实不用看那些高大上的网站和理念,我总结过三点:

1. 孩子喜欢上 — 孩子觉得学习是乐趣,是内心充盈的学习者。

2. 教师觉得爽 — 教师是有充分职业支持的创造者。

3. 家长有成长 — 家长是终身学习的同行者。

如何构建一个好学校?

其实核心不是课程,也不是“名师”,而是构建“环境”,这个环境里包括“空间环境”,但更重要和核心的,是“人的环境”。我们的教育,往往强调课程、硬件这些“干货”,而教育里最重要的,其实反而不是“干货”。回顾我们自己的成长过程就知道,在基础教育阶段,你有一个喜欢的,让你觉得安全的老师,对学习的促进效果是巨大的。而且这不仅是个人体验,神经生物学的研究证明也证明,对学习效果影响最大的,是学习者和周围人之间的 loving and supportive relationship(有爱和支持的关系)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有太多教育里的做法是舍本逐末,在伤害孩子。我们对孩子进行惩罚,认为这样就可以让他们“记住”;我们给孩子“排名”,认为这样就可以让他们“被激励”,这些都是反教育的做法,因为这种行为构建的是一个不安全的,恶意的关系。这些关系给孩子留下的创伤,在孩子长大以后是早晚会显露出来的。

如何构建这样一个环境?

核心是尊重,真正意义上的,而不是礼节上的尊重。而且首先是成人之间的尊重,成人之间没有尊重,对孩子的尊重肯定是假的。被尊重的成人,是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的;被尊重的孩子,脸上是带笑的,眼睛里是有光的。有光的孩子是幸福的。因为最终,教育不应该只是为美好生活做准备,教育本身就应该是美好生活。

老师和孩子们

在中国想做回归常识的教育,很难,很累,觉得每天都在逆水行舟。经常脑补一下如果我去搞个英语或者出国培训,会容易太多。想做正确的事,却发现你往往是另类。

想过放弃么?说实话,经常。但是每当看到孩子们的快乐和眼里的光,一瞬间又觉得都值了。

我和朋友聊天,说就靠这点动力支撑了。

朋友说,一句“就靠孩子们的快乐支撑着”,道出多少无奈。

我一下子没忍住,掉了眼泪。

最后,和大家分享前芬兰驻华教育参赞参观了一土的感受:

我去过一土,这可能是我在中国六年来第一次让我觉得看到了与芬兰教育体系非常相似的学校,它遵循了和许多中国学校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
首先,我喜欢他们有本土的中文课程,给中国孩子教授中国的传统,同时把国际化的实践元素也应用到教学中。我认为这是保持中国文化认同感和传统的正确方式,但同时又用开放的态度来兼纳其他的元素,这些使得教育更加有效,更加蓬勃发展,也更与时俱进。这些是在一土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也喜欢一土与社区的连接。试想,学校不是孤岛,而是社会的一部分。孩子们去看周围的社会,去看周围的地方,去参观博物馆,去每一个地方。他们自己从中学习,用他们自己的思考和自己的资源来制作他们学习的内容。
其实没有所谓的芬兰教育,我们和一土做的,都是回归常识的教育。
——Mika Tirronen, 前芬兰驻华科学与教育参赞